智諭老和尚圓寂紀念集

回到淨苑,已是師父百日之後了。師父往生,正是父親病重住院那段時候。處理完父親的喪事,懷著愧疚的心情,回淨苑緬懷師恩。

淨苑一如往昔的寧靜,除了知客室偶爾有人交談之外,淨苑靜得很。法師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事,或閱藏,或拜佛,或打坐,沒有一個人閒著。

慧圓師邀我寫一篇「說古」的文章,因為我算是很老很老的學長。不知如何推辭,卻也不知如何著手。

慧圓師見我有點無奈,乾脆坐下來陪我聊天,聽我「說古」。沒想到他最後下了一個結論:「聽完你們以前的故事感覺很親切,好像事情永遠沒有改變似的,老、中、青三代說的看的都一樣,真好!」

這句話激起了我的信心和力量,我若把塵封的往事多少回顧一下,不正可以洗滌自己多年來染污的心靈嗎?

於是,往事就像走馬燈,一齣一齣的上演,不見得有連貫,卻都是真實不虛。我就借用一段一段的故事來呈現當年淨苑的「古老」風貌吧!

「大約」六十二年,師父辦修學會,當年講《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》,我們去草寮上課。草寮是師父用最原始的方式—茅草混合泥土砌成的房子。門是用刨削的木板,地是泥巴地。我們白天在此上課,晚上男眾就在此打地舖,女眾借住鄰居國欽家。

記得那是個很冷的冬天,晚上很晚了,大家摸黑回寮,國欽家人都睡了,我們躡手躡腳地不敢驚擾到他們。國欽的母親人很好,每晚幫我們燒好熱水,還用灰蓋者炭火保溫,隨意洗個手腳也就睡了。第二天清晨天未亮,我們又躡手躡腳地回淨苑念佛。

那年,我們一心一意地在照顧自己的念頭,經文說的:「憶佛念佛,現前當來,必定見佛,去佛不遠,不假方便,自得心開。」方法是:「都攝六根,淨念相繼,得三摩地。」沒有一個人打岔,大家互相惕勵,互相提攜,遵循著佛菩薩的教誨,努力向前行。那年,心純得很,淨得很,就像淨苑那般樸實無華,又像飲甘泉,不時有一股甜甜的滋味湧上心頭,從此之後,我愛上了這樣的「法樂」,以後持續地上山,主要也是要追尋這種法樂的延續與增長。

那時淨苑的生活像山中的泉水,像天上的雲朵,自然、樸實、自在。除了上堂聽課,出坡作務之外,打坐念佛成了我們的最愛。講堂兼餐廳,又兼寢室,所以我們念佛大半在屋外,找一塊地,隨意席地而坐,天寬地闊地暢快念佛。師父說:「念得清,聽得清,念念分明。」又說:「一念清淨一念佛,念念清淨念念佛。」有人大聲念,有人小聲念,有人金剛念,有人心中默念。總之,各安其心,各得其所,快樂自在,彷若清淨佛土。

每年,師父一定為大專青年舉辦修學會,來淨苑的學員日益增多,但是淨苑仍然窮得一清二白。每次修學會,當家師就帶著一、兩位學長趕到板橋買菜,因為那裡是大批發市場,便宜。而且可以向菜販要一些他們丟棄的菜葉,回來作上菜的佳餚。(當家師的手藝真是巧,那年頭有許多人是風聞淨苑的素食好吃才上山來的。沒想到一上山來,法味比菜味更濃更香,從此就賴著不肯離開了。)之後,許多菜販在感動之餘,即主動送我們許多蔬菜,甚至因此上山來品嚐法味。

師父一向恪遵師公慈訓:「只要認真修行,不怕沒有龍天護法。」所以,淨苑每年只辦清明、中元兩次法會,籌備一年的道糧。其他時候,不對外化緣。老師太護持淨苑不遺餘力,一到法會前夕,就帶著當家師去基隆、樹林等地向朋友化米來普渡,一方面藉此讓信眾廣種福田,一方面也希望他們上山來結法緣。他老人家十分敬重師父,常常對人說:「這是位很有道德的法師,千載難逢,你來看一看就知道了。」他不厭其煩地講淨苑的種種好處,因此度化了許多菩薩來淨苑出家,慧斌師、慧彰師與五六位居士皆是以此因緣出家的。

師父是山東人,有時候,他會教我們做麵食。有一次,我們自己捍麵團作水餃,每個人捍皮的工夫總不及師父,大大小小的,奇形怪狀,引得師徒笑成一團。師父笑著說:「有中國大陸,有台灣地圖,希望也捍出西方極樂世界來。」

捍完皮,師父把薑末爆香,加上茴香及瀝乾水分、煎得又香又黃的豆腐,作出西方極樂世界的水餃,果真不同凡響。那水餃餡香,皮有彈性,芬芳少溢,清雅爽口,真的是此味只在西方有,人間難得幾回嚐。

那水餃的香味,常常在我心中迴盪。多少年來,自己總無法做出那樣的美味。沒有甘露法味作佐料,沒有師德法乳的滋潤,再怎麼樣也做不出甘美的西方滋味來。

跟隨師父聽經有一段日子,最常聽師父說:「學佛目的就是要了生死。」師父常說:「萬法無自性,空,眾生無明顛倒,枉受輪迴,惟有念佛求生西方,才能了脫生死。」師父常告誡我們要:老實念佛,學佛要解行並重,明白二諦義理,正好一心念佛。師父熱心敷演般若妙法,自己講經不輟,還要我們分組討論,練習講經,目的就是要我們老實修行,至誠懇切念佛。師父說:是心作佛,是心是佛。只要佛不離心,心不離佛,自會見到本地風光。

有一年,我畢業之後回來,師父第一句話就問:「念佛了沒有?」之後,我向師父報告:「正在學太極拳。」師父說:「太極拳能了生死嗎?」我愣住了,久久不敢回話。師父老婆心切,直指人心,永遠如此。

「求生淨土成就菩提,迴入娑婆度化眾生」是師父教誡我們的法寶。

得知師父往生的消息,我並不震驚。在我心中,師父並沒有離開我們。老人家終於掙脫了病魔的摧折,不再受五蘊之苦了。師父一定往生到西方極樂世界,我們應為之歡喜才對。是的,老人家的形體換了。想到此處,不禁又悲從中來,以後再也沒有師父可以教誨我們了,這是何等可憐呀!如此矛盾的情緒,不時地在心中翻滾。

「ㄉㄡ,ㄉㄡ,ㄉㄡ……」打板聲響起,正是午齋時刻。進去廚房,但見處處乾淨整齊,一塵不染。午休後,大殿,觀音殿,拜佛的拜佛,打坐的打坐,安詳寧靜,自在莊嚴。夜幕低垂,山上沒有藥石,不見人影。六點半,我去觀音殿聽到汽車聲,往外探頭,才知道有幾位法師正要下山弘法。他們歡喜快樂的神情,可以想見在講堂領眾的丰采。淨苑是不一樣了,出家眾多了,大殿蓋大了,寮房也增建了許多。但是,奇怪得很,我還是感覺到以前那濃濃的樸實風貌,永遠沒有改變,三十年如一日,這是多麼難得的風範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