智諭老和尚圓寂紀念集

一、前言

民國八十九年十二月九日,日本時間將近中午,突然接到了一通來自臺灣的電話:「師父已經在一個小時前捨報往生了……」慧因哽咽地說。接著不久慧觀法師又來電:「師父往生了,你一定要回來……」過了一段時間後,才給慧因回電:「只好明天一大早到飛機場等,買到票時就回去。」就這樣的,翌日中午回到了淨苑,由於常住的慈悲,讓我能瞻仰師父最後的尊容。

見到師父那麼慈詳的面容,不禁熱淚盈盈,如果說是感傷的話,到不如說是悲欣交集吧!我悲傷:「師父,弟子自跟隨您以來已近三十個年頭,從此之後就要劃上句點了!」我欣喜:「師父,您已得『虛無之身,無極之體』了,從此不必再接受病魔的折磨了!」

智公上人,弟子何其有幸的,能遇見您而正式地踏入佛門!弟子何其有幸的,能參與由您主辦的「松山寺佛學講座」!弟子何其有幸的,能參加您淨苑開山的破土典禮!何其有幸的,在西蓮淨苑第一次的三皈依儀式裏,成為您的門下!何其有幸的,在您入殮的最後一刻,能瞻仰您的慈容!

在荼毘大典結束,返日途中,過去點點滴滴的往事,如影片倒帶地由心頭裏湧出來。之後由於慧觀法師的吩咐,我心想:「往後,就要在師父的紀念集,作個尋思吧!」

慢慢的思考之後,愈覺得師父一生的風格和思想,與慧遠大師很接近,而行門方面卻以善導大師的「持名念佛」做依歸。

二、師父與慧遠大師

(一)風格相近

慧遠大師於(西元三三四年~四一六年)世生冠族,博綜六經,尤善老莊,年二十一與其弟慧持大師同入東晉道安大師之門聽講《般若經》豁然而悟曰:「儒道九流,皆糠耳。」[1]遂與弟落髮為道安弟子。慧遠大師平時精勤思惟,諷誦經典,道安常歎曰:「使道流東國,其在遠乎。」[2]

智公師父生於一九二四年,出身軍旅,於一九六九年依止於民國安長老。出家前亦深諳諸子百家,學佛之後,知一切世間法皆不究竟,而專心於佛道。翌年受安長老之命,至五指山靜修,披閱《圓覺經》至「於中百千萬億不可說阿僧祇恒河沙諸佛世界,猶如空華,亂起亂滅……」時,淚流不止,頓有所悟。於一九七一年十月,正式接辦了第三屆「松山寺大專佛學講座」,在臺灣北部開起了大專學佛的風氣。

慧遠大師自從江西廬山,結蓮社以來,「三十餘年,影不出山,跡不入俗,每送客遊履,常以虎溪為界焉。」[3]當時的廬山已是江南佛教的重鎮,與北方的羅什大師遙遙相應,然大師為了防止涉俗太深,送客絕對不走過寺前的虎溪。

又當時一位高官主張佛教沙門應禮敬王者。遠師認為「袈裟非朝宗之服,缽盂非廊廟之器,塵外之客,不應致敬王者。」而寫下了「沙門不敬王論」,闡述沙門不須禮帝王之原因。顯示他對於捍衛佛道,堅守真理,摒棄世俗權威利誘的決心。不懼權貴,不落俗套,淡泊名利,永遠為後人所景仰。

而智公師父到西蓮淨苑約三十年,除了幾次公務外,很少外出,「要做高僧,不做名僧」、「要蓋正法城,不要蓋大廟」是他一生的原則。平日只在淨苑講經、念佛,未曾與任何政治人物來往。淨苑一直維持非常儉樸的建築,從這兒的一磚一瓦,都可看得見師父的原則:實實在在,不渲染、不誇張,不逢迎、不攀緣。這與慧遠大師是偶然的相同嗎?

(二)思想相近

慧遠大師的般若思想是承襲道安大師的,「安公明本無者,一切諸法,本性空寂,故云本無。」[4]

遠師以安師之「本無」說來解釋「法性」。「因緣之所有者,本無之所無,本無之所無者謂之本無。本無與法性同實而異名也。」[5]本性空寂,緣起而有,是遠師對法性的定義。

遠師又將「本無」與「法性」合而言之。曰:「無性之性謂之法性,法性無性,因緣以之生,生緣無自相,雖有而常無,常無而非絕有……」[6]遠師對於「本無」與「性空」又作以下之申論:「生塗兆於無始之境,變化構於倚伏之場,咸生於未有而有,滅於既有而無。推而盡之則知無有迴謝於一法,相待而非原。生滅兩行於一代,映空而無主。」[7]

萬物生於無始,變化於生滅之中,生於「未有而有」謂之生,即緣起而「有」;滅於「既有而無」謂之滅,即緣滅而「無」。則知「生滅」「有無」並非二法,而自性本空。

「有而在有者,有於有者也。無而在無者,無於無者也,有有則非有,無無則非無。」[8]

上句論及「緣起」不離「性空」,本句更論及「非有,非無,非非有,非非無」,更彰顯了「般若」思想的真義。即「性空」不離「緣起」,「緣起」不離「性空」。《心經》云: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」

遠公大師很成功的用道家的辭語,來介紹佛法的「般若空」,使佛教的義理深入中國傳統的思想,而富有道家的風味。羅什大師歎曰:「邊國人未有經。使闇與理合,豈不妙哉!」[9]

智公上人一直以佛法領導世間法為己任,自始至終將般若的「緣起」「性空」發揮得淋漓盡致。起先是他對「緣起」直接了當地說:「一切法無非因緣而起,既然法屬因緣,則無自性……法無自性,故知一切法空。以性空故,方能隨緣成一切法。法隨緣成,故而性空。」[10]

對於有無雙遣的畢竟空又謂:「緣起之空,非是有外立空。而是隨緣無性,當體即空。空即無性,當體便是隨緣。此法二而不二,不二而二,二即隨緣,不二即性空。故緣起而非有,非有而有,有是離有邊有。性空而不無,不無而無,無是離無邊無。」[11]非色外空,亦非滅色空。

對於「法性觀」,又謂曰:

「法性無性,虛寂寥曠,是中一法不立。無生無滅,無來無去。法相緣興,萬象森羅,是中不捨一法,不礙諸法生滅來去宛然。法相宛然,即是法性湛然,以法相如幻故。法性湛然即法相宛然,以法性隨緣故。」[12]

真實不虛謂之諦,一切諸法,無非因緣生。既然法屬因緣,便無自性,謂之性空。無自性而能緣生萬物謂之緣起,性空約「第一義」說,緣起乃依「世諦」說,「二諦有是因緣有……二諦無是因緣無……故因緣有是無有之有,有表不有。因緣無是非無之無,無表不無。無有之有,有而非有,非有而有,謂之『妙有』。不無之無,無而非無,非無而無,謂之『真空』。故二諦者『真空妙有,妙有真空。』」[13]「若人於世諦不了即第一義諦,便執著世間,起見生愛。以愛見故,不出三界生死。若人於第一義諦不了即世諦,便偏空滯寂,沉無漏入涅槃。」[14]

由上人的講經說法,或其著作看來,可窺知其深諳般若,以般若的義理來貫穿整個經文的脈絡。距遠公大師約一千五百多年,雖時空背景的不同,但末學卻感到二師同源於般若大海,而流出同等的法味——「般若」味。

慧遠大師率僧俗共一百二十三人於江西廬山結「白蓮社」依《般舟三昧經》,修念佛三昧,以期定中見佛,揭開淨土宗的端緒,成為中國佛教歷久不衰的宗派,迄今被尊為「蓮宗初祖」。

約一百年後北魏的曇鸞、道綽、善導大師一系,卻鑑於末法時代觀想難成,因依淨土三經,強調彌陀如來攝取眾生的本願力,與眾生持名念佛求生西方的願力,二力相應感應道交,即得往生。此系由於善導大師的發揚光大,至今仍是佛教的主流。善導大師也因而被尊為「蓮宗二祖」。

三、師父與善導大師

(一)善導大師

善導大師乃彌陀化身,出生於隋大業九年(西元六一三年)。少年出家,二十餘歲在玄中寺,聽講《十六觀經》、《無量壽經》。善導大師曰:「此真入佛津要,修餘行業迂僻難成,唯此觀門速超生死。」

大師一生的弘法,可以分幾個方面來探討。

1. 凡夫入報土論

距善導大師約百年前,淨影慧遠大師認為眾生以業因不同,依《十六觀經》往生之後得果為標準,來定三輩九品的階位。依淨影慧遠大師的判別,上品三生是登地菩薩方有份。當時諸家亦皆否認一般凡夫,能登報土。唯善導大師獨排眾議,他認為大菩薩已能自由自在地到各佛國,聽聞佛法,又可隨時到各地教化眾生,何待彌陀接引?依善導大師之判,九品生皆是凡夫,往生非靠自力,乃是仗彌陀願力,臨終接引,直入「報土」。

善導大師認為,地上菩薩已經得度,何必更勞救拔?佛說淨土法門,是為救拔末法時期,水深火熱中的眾生。故九品生者,皆凡夫中人。

並引經文作證曰:「如來今者,為未來世一切眾生為煩惱賊之所害者,說清淨業。」

由此可見,善導大師顯理圓融,出過諸師之上也。

2.會通別時意

在隋代之後約百餘年,有一派攝論師,依《攝大乘論》中一段文,大意是若誦多寶如來的名號,就可種下成佛的善根;發願往生極樂世界,也是如此,久久積集福德、智慧的善根,將來往生極樂。而提出別時意──念佛只是種下以後往生的種子,不能當生成辦。

此說法一出,淨土法門受到很大的衝擊。善導大師很感慨地引用《阿彌陀經》:一日乃至七日,一心願生。命欲終時,阿彌陀佛與諸聖眾,迎接往生。以此批判當時之人(即攝論師)不信佛說,而錯解《攝論》之意。並指出:「求往生者,必須行願具足。行即持念阿彌陀佛名號,願即願生西方,願見彌陀。如果有行無願,其行必孤。有願無行,其願必虛。攝論云,唯發願於安樂國土者,是虛願也,故不得即生。」[15]

3.持名最穩當

當時亦有人問善導大師:「《十六觀經》之前十三觀為觀想極樂世界的種種莊嚴,為何師不教人作觀想。」師回答說:「凡夫業障深重,所觀的極樂世界之境界精細微妙,能觀之心卻極為粗糙,觀想很難成就,只有執『持』阿彌陀佛『名』號,才是簡捷,最妥當的。」

(二)智公上人

智公上人在行門上,大力推崇善導大師提倡的持名念佛。在師父的《善導大師與淨土法門》的〈偉哉善導〉裏強調:「寫完本書以後,對善導大師興起無比的敬仰。隋唐時期,受攝論的影響,淨土法門日趨沒落。如果沒有大師力排眾議,獨彰聖旨。能否有今日的淨土法門,實不敢想像。」[16]

又說「大師持戒念佛,精進不懈。尤其信心堅定,無間無雜,皆是後世淨土行者的楷模。我們若能效法大師於萬一,定能往生極樂國土。」[17]可知他對大師的尊崇。

智公師父對於持名念佛與觀想念佛亦做了些比較:

「觀想念佛一定要清淨心中得,無人干擾,也無煩雜事,心中非常清淨,可慢慢起觀想來。若散心觀落日,絕對不行,或者悲痛時,也觀不出來。

但持名念佛,在散亂心中也可念出來,遇到悲痛事,也可念阿彌陀佛……例如坐飛機失事,觀不出來,但念佛能念出來。

……臨終時一定有苦,此時修觀想念佛,觀不出來。但修持名念佛,可得益處。」[18]

師父一生持戒念佛,以弘揚彌陀淨土為己任,在念佛要領上,以及臨終蒙佛接引往生的道理,亦作相當深刻的闡述。

《觀經》云:「若有眾生,願生彼國者,發三種心即便往生。何等為三?一者至誠心,二者深心,三者迴向發願心。具三心者必生彼國。」[19]

於此一至誠心。二深心。師父以一個「忠」字來表達。念佛「要至誠懇切,毫無懷疑,死心塌地,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給阿彌陀佛……如果一拜佛痛哭流涕,一念佛痛哭流涕,一定往生西方。」[20]「弘一大師『願為南山孤臣』,我們也要『願為彌陀孤臣』」。[21]

「念佛生死心要切,有如劊子手站在旁邊。」[22]「末法時期,魔長道消,要以孤臣孽子之心,信仰彌陀,稱讚彌陀……」[23]

三迴向發願心。念佛三資糧「信」「願」「行」,師父強調重點是「願」。「『信』不過是啟發這個『願』……信有阿彌陀佛,信有西方極樂世界,不願往生,不願見佛,那就沒有用。至於『行』,行持名念佛叫行,這個行是完成你的願心。如果沒願,你持名念佛,不得往生,沒有用。

大家記得,念佛一定要發大願心,厭離娑婆,欣往西方。若有信者,應當發願,往生彼國。」[24]

「修淨土行,便是要以願力勝過業力。若人業力超過願力,此人必留娑婆。若人願力超過業力,此人必生西方。」[25]

師父在今日也遭逢類似當時善導大師的環境,異說紛紜,淨土法門一再被曲解。師父仍是一心一意相信善導大師的「持戒念佛」,將之付之於行,始終如一,而且作到「精」「勤」二字(精是專一,勤是不懈),也以此教人。師父說:念佛「平時又須多念,綿綿密密,令心無間雜,無有空隙。」[26]千萬不要等臨終十念往生,師父又說:「《十六觀經》講得很清楚,若有眾生,具諸不善,十惡五逆都犯,臨命終時遇到善知識,教他念佛,十念即得往生……臨命終時,要遇到善知識。沒有善根,不能遇善知識。臨命終時,你要能念佛。要遇到善知識,若自己不能念佛,還是不得往生。我們是不是有那麼大的善根,臨命終時一定遇到善知識,一定能念佛?那不一定。各人業報深重,我們末法時期要是有善根福德因緣的話,你應該早度脫了,怎麼會一遍一遍留到末法時期呢?」[27]

精者專一也,古德云:「業不重,不生娑婆;念不一,不生極樂。」平時念佛要求專,即一心不亂是,求一心不亂要從攝心做起,即《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》的「都攝六根,淨念相繼」。至於攝心,「於六根當中,有兩根最重要。這兩根要是一收攝,其餘諸根,便可都收攝……其一是意根,意根一攝,六根都攝……可是意根不容易攝……還有一根,就是耳根……文殊師利菩薩講過,我們娑婆世界的眾生,重要在音聞。」[28]娑婆眾生的耳根最利,在念佛時,只要將一聲佛號聽得清清楚楚,六根很容易攝,六根都攝,才能達到一心不亂。

俗云:「養兵千日,用在一時。」修淨土法門的人亦復如是,累劫的修行,轉凡成聖的成功與否,就要看能否把握臨終的正念。於此師父慈示「臨終正念」在一個「願」和「忍」字

「我們臨終之時,一定受到病苦,那個時候千萬不要失掉正念,要記住念佛,不管他再病苦,你要忍耐。佛說過,臨命終時病苦,不可大哭號叫,要保持正念,必須身受心不受。」[29]……並開示,若遇親緣眷屬臨終,「最要緊的一項──勸他們念佛,經上屢屢提醒後人說,善知識教彼念佛。」[30]

師父諄諄教誡,且曾發願,要將弟子一個個都接引至西方淨土,一個也不放過。這是何等的「弘願」!何等的「慈悲」!

四、結語

末學膽敢將智公上人,與淨土的兩位高僧──初祖慧遠大師及二祖善導大師,今古輝映,只因淨土的傳承是這樣殊勝,師父的堅持,也照見當年的明月。寫下這篇文章,依然淚流滿面,師父啊!您一直堅持「佛法領導世間法。」您又說:「舍利是生身之骨骸,往生西方是法身無極之體。」[31]如今您應已徹悟了法性的湛然、清淨,而示現「空」寂,而「常照」於無量無邊的三千大千世界吧!

[1] T50, p. 358a3。

[2]  T50, p. 358a10。

[3]  T50, p. 361a28。

[4]  T42, p. 29a10。

[5] 《卍續藏》第150冊, p. 866上。

[6]  T55, p. 76a7。

[7]  T55, P. 75c26。

[8]  T55, p. 76c5。

[9]  T50, p. 360a21。

[10] 《緣起法泛談》,釋智諭法師著,西蓮淨苑出版社(以下略稱《緣起法泛談》),p. 19。

[11] 《緣起法泛談》,p. 24。

[12] 《緣起法泛談》,p. 23。

[13] 《般若義理的探究》,釋智諭法師著,西蓮淨苑出版社(以下略稱《般若義理的探究》),pp. 38-40。

[14] 《般若義理的探究》,p. 46。

[15] 《善導大師與淨土法門》,釋智諭法師撰,西蓮淨苑出版社(以下略稱《善導大師與淨土法門》),p. 107。

[16] 《善導大師與淨土法門》,p. 134。

[17] 同註16。

[18] 《池畔蓮鈔》第二集,釋智諭法師撰,西蓮淨苑出版社,p. 30。

[19]  T12, p. 344c10。

[20] 《師父的話》釋智諭法師講述,西蓮淨苑出版社(以下簡稱《師父的話》),p. 34。

[21] 《師父的話》p. 29

[22] 同註21。

[23] 同註21。

[24] 《佛七講話》第一集,釋智諭法師講述,西蓮淨苑出版社,p. 197。

[25] 《池畔蓮鈔》第一集,釋智諭法師撰,西蓮淨苑出版社(以下簡稱《池畔蓮鈔》,p. 94。

[26] 《池畔蓮鈔》第二集,p. 81。

[27] 《佛七講話》第一集,p. 306。

[28] 《佛七講話》第一集,pp. 217-219。

[29] 《佛七講話》第一集,p. 256。

[30] 同註29。

[31] 《師父的話》,p. 53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