智諭老和尚圓寂紀念集

一、最後的承事

那一天,是我為師父所作,最後一次的承事。

師父往生前一日的下午,在法雨軒的門口,見到侍者把師父的輪椅抬高,要過門檻,但是進門後就直接將輪椅放下,××一聲。我心裡想,七十幾歲的老人家,身體受病苦,這麼××一聲,怎麼臉都沒有皺一下?要是我,可就受不了。於是我去找來兩塊硬木板,舖在門檻的內外,方便師父進出。想來,對於心無所住的師父,弟子能做的,似只有以減少身體的波動,聊為供養罷了。

二、平凡中見偉大

民國七十三年,第一次見到師父,便很自然有「師父是菩薩」的念頭。以後無論師父的教化是順是逆、是訶責是讚歎,從未改變過對師父的敬畏。

師父在淨苑一心講經,別無所求。講完一部,會再宣布,接著講什麼經。

從師父能走路,直到師父不能走路;見師父從懷安堂搬到蓮鄉;從師父講經,講到病了,沒有體力還繼續講;從師父著書,寫到手不能寫;我從來沒有聽過師父要求過什麼。

種種的興衰稱譏毀譽,師父從生到往生,在弟子的眼裡,可以說沒有轟轟烈烈的舉動,只是平平凡凡、不染世俗的過一生。雖說其平凡,但是對徒眾盡責的教導,從上台學講經,下台拿鋤頭;從日常生活,到深入經、律、論三藏。對我而言,「師父是菩薩」的念頭,從來沒有懷疑過。

師父「聖說法聖默然」,不說閒話,因此凡有言說,徒眾都很珍惜;師父的舉動是徒眾學習的榜樣,所以只要師父有所言、有所作,大家都如獲至寶的分享。

師父開示時,或在帶領徒眾修學經法戒律時,會希望大家都深入經藏,嚴持重戒,善識開遮;會說到要帶大家都往生西方。

師父還可以自己行動時,都親自為人皈依。只要有人登記,就為他皈依。我皈依時只有我一個人,當時是如鎮學長陪我去皈依的。

三、慈父

出家之後,發現師父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師父。對於弟子們除了道業上的提攜,生活資具的供給之外,在生活中,師父是很愛護弟子的。

有一回,我從學校坐車到淨苑。因為沒錢吃飯,心想趕來淨苑用午齋;到淨苑時已經過午了。當我踩上階梯,見到師父站在階梯口,手拿念珠念佛,就像慈父佇立在家門,等候遊子歸來。於是我毫不猶豫地,向師父頂禮。師父問我:「吃飯了沒有?」我回答:「還沒。」「到大寮用吧!」那一餐,吃得很飽,心頭暖暖的,到現在我還忘不了那一頓午齋……

四、助我出家

民國七十六年,在淨苑隨喜參加監工。有一次,向師父報告:要下山參加全國大專運動會。回來後,向師父說:「師父,我很難過,本來我可以得第一名,可是我沒有盡力,只得第二名。」原以為師父會安慰我,然而他卻冷冷地答一句:「出家人不管在家人的事!」當時我心裡想:「我以後也會出家的。」似乎師父的冷水,是為了澆灌我出世的種子呀!

五、運動中的言教

出家後兩年,因為師兄說:「師父一直寫書,沒有運動。」又因為我在學校曾經加入田徑隊,所以叫我陪師父作運動。這期間,我們編了一部《淨土藏》,也觀察了師父很多念佛的樣子,發現師父很多值得學習的好習慣。

從師父的指導編藏,可以看出師父是膽大心細的人。例如:師父一再強調,編藏要走精細路線,要確實把《大正藏》的出處,頁、欄、行等,標示清楚。

有一次有法師向師父報告:「要外出。」師父訶責說:「你們外出,要作下地獄想;東晉慧遠大師,三十年不過虎溪。」師父很少出門,除了到戒場供齋(到我們這一屆是最後一次);或因病緣,弟子要求到醫院診療外,是不輕易出門的。

又有一次,我向師父報告:「我誦完了《大般若經》。」師父問我:「《大般若經》講什麼?」我思惟了一下,勉強的回答:「緣起即是般若波羅蜜。」我以為這個答案很不錯。可是師父回答說:「《般若經》講無所得。」師父不多說了。這麼一句,當頭棒喝,我放下了心裡的想法。

六、疼愛徒弟

除夕與中秋,師父怕弟子勾起思鄉之情,所以舉辦晚會讓大家同樂,而且在師父身體健朗時,除夕那天師父會到大寮與大眾包元寶(在水餃中包硬幣)。那一天大家都很高興,不是高興過年,而是高興能和師父一起為過年而忙。在我們這鄉野小廟,也洋溢著年節的歡喜。為平靜淡泊的生活,注入喜悅溫馨的氣氛,這是師父對弟子們的疼愛。

師父還住在懷安堂旁時,寫書之餘,會坐在懷安堂門外的西側。一次有一位師兄與我,去向師父報告事情。師父沒拿念珠的那一隻手,握成拳形,突出拇指與食指,慢慢的向著另一位法師的臉,我很疑惑這個動作;因為我們平行面向師父,所以看不到彼此的臉;接著,一隻蚊子從師父的指間飛走了;我們才意會到師父是要趕蚊子。

七、才藝

另外,清明與中元法會的「佛光注照」、「長生祿位」、「華開見佛」、「往生蓮位」匾額,其字是師父題的。早期淨苑作法會很克難,師父用壁報紙寫法會用字,後來有人發心,將之刻成匾額,就是現在所見到的。

還有,過年的對聯也是師父親手寫的,我還記得曾經貼在齋堂的一對:「大願悉成滿,百福自莊嚴。」至今記憶猶新,凡弟子向師父請墨寶,師父一定給,可惜當時我不懂得要請。

師父懂得用顏色,《淨土藏》編得差不多時,趁著陪師父運動前,他先在室內繞一圈時,我請問師父:《淨土藏》的封面要用什麼顏色?」師父回答:「棗紅色。」我再問:「為什麼用棗紅色?」師父回答:「棗紅色大方。」我再問:「別的顏色好不好?」師父不講話了。師父不回答的原因是:不換顏色。

我也看過師父為了方便教徒眾唱大讚,所作的簡譜。師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,卻貶其為三教九流,不談世間法。

八、遠見

師父對事情的判斷果決而且迅速,往往經過一段時間後,弟子們才漸漸體會出師父的智慧與遠見。例如:民國七十七年,大雄寶殿的兩座樓梯轉折平台要做強化玻璃,由我負責聯絡廠商來估價。設計人員為了配合大殿的大柱子,所以要把支撐強化玻璃的不銹鋼柱上紅色漆。當初設計好後,並沒有向師父稟報這一件事,等到施工好,工人要來上紅漆時,師父堅持阻止上漆,保持不銹鋼原色,而且不減工資。弟子們不曉得師父是為什麼,只好請工人回去。幾年後,我才漸漸的發現,還好,沒上紅漆,不然紅漆若脫落少許,補漆還要搭鷹架,真麻煩,還是保持不銹鋼原色比較好看。

大雄寶殿開始啟用以後才來淨苑的人,很少有知道「三寶佛」與「天公爐」是老大殿搬上去的。也令人難以想像,三寶佛在老大殿的佛龕住得那麼平穩,搬到大雄寶殿的佛龕,比例居然剛剛好;天公爐也是一樣。

又老大殿的東西班,各有一個拱門通往後山,原本只是留圓形,並未打通,大雄寶殿啟用以後,才將磚頭打掉。師父懂得敷地計劃。

師父也懂得園景設計,懷安堂前的蓮池是師父親手挖的;又一再提到,大殿前不可種大樹,因為大殿前有一棵大鳳凰樹,後來被颱風颳斷了。

法雨軒蓋好之後,因為鐵皮屋很熱,在夏天有活動時,想了很多降低室溫的辦法,但是效果不佳。那時候我發現,淨苑的泉水有餘,於是請示師父,想要在法雨軒的屋頂裝灑水設施,師父沒有答應。又有比丘也請示師父,要在法雨軒的屋頂裝灑水設施;師父還是沒答應。我們知道師父不同意,是有他的遠見的。後來因緣具足,裝了噴水裝置。幾次的用水產生問題與糾紛,我心裡肯定師父的未雨綢繆。一來,天旱時用水缺乏;二來,沒專人管理時,水管配置複雜,若開錯一個開關,或許有水管逆流外溢的現象發生。關於這一件事我一直抱著懺悔的態度,因此義無反顧挑起師父交付我巡水的責任。

九、行持

(一)、念佛

有一次在夢中,夢見師父在做運動時,當他動動腳拇指時,腳拇指隨著不斷的念阿彌陀佛。那次以後,我比較能夠知道什麼叫作「一念相應一念佛」。這是在民國七十九年的事了。

在陪師父運動期間,有一次,趁師父還坐著念佛時,我請問師父:一天念多少佛號?師父回答:「不告訴你。」我不敢再問了。因此我也學會了,如果有人問我:一天念多少佛?我也這樣回答他。

蓮鄉二樓分成內外間,師父住內間時,還寫書;一天當中,除了寫書以外,就是手拿念珠念佛,胸前還掛著一串「慧×牌計數珠」計數。我一直納悶的是,一串簡單的計數珠,為何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也用它呢?莫非教眾生念佛要計數?直到他老人家無法拿念珠為止,才沒掛它。但是此後,師父念佛的方式,已進入無時不念阿彌陀佛的境界了。

(二)、教化眾生

在我第一次見到師父時,身體健康已不怎麼好,走路重心不穩,但是他還是不間斷的教化四眾弟子,從修學的大方向,乃至生活的小細節,從來不敷衍,三業清淨,口不說是非,但勸內外自他道場和合。身不作是非,意不想是非,唯稱念彌陀。

《無盡燈》第一次徵稿,字數限制最高一萬字。於是我用稿紙寫了一萬字左右。到蓮鄉請惠謙法師幫我念給師父聽。念完之後,我們很期待師父的評語。師父不客氣的說了一句:「堆疊文字。」說完之後,我不知如何退席。師父又接著說:「不過以後會進步的。」雖然文章寫得不好,但是師父的折服與攝受,讓我帶著歡喜的心情回寮房。

民國七十五、七十六年間,本苑新大殿施工。見師父不化緣,以「貧賤不能移」的胸懷度過拮据的困境,並教誡弟子們:「我們雖僅能蓋簡陋之有形大殿,當來希望大家以蓋無形之大殿為重」。

那時候我對這句話並沒有敏銳的感受,後來由於撰書因緣而略有所悟,「有形之大殿」乃大眾僧色身所居;而「無形之大殿」,則是大眾僧法身安住之道場。常住設備簡陋,但師父開拓給我們安身立命的資源卻充盈不匱;師父豐富的撰書經驗,常給予後學者珍貴的指引。其明徹慈愍的眼光常透露著「望徒眾成龍象」的悲心。

師父能予人無比的信心,凡弟子們有所請示,師父如果沒有說「不可以」,弟子們便得到莫大鼓勵。我整理了「賢首五教」,請侍者慧秀法師念給師父聽。有一次師父閉起眼睛,慧秀法師以為師父將要休息而停止讀誦,此時師父即說:「你不是要出書嗎?」如此一語,雖是輾轉聽聞,卻足以激發我萬牛莫挽的決心。

我寫過一篇文章,題目是:「給弟弟的一封信」。慧秀師告訴我:本來師父笑著,我又賺稿費了。當侍者念給師父聽時,聽到「弟弟的孝行……」就開始哭;我聽了,也開始哭。接著又說:師父聽到文中敘述有關「九二一大地震」的事,師父哭得更傷心了。本來躺在病床上,後來坐在馬桶上繼續哭。解好小便,躺回病床時,侍者請問師父還要不要念?師父沒有說不要,於是繼續念到「小時候家裡如何的拮据……」不知為什麼?師父又放聲大哭,侍者也忍住眼淚隨侍在旁。我們猜測,師父悲愍眾生,造惡業感地震的苦報。可惜沒人問師父。但是眾弟子都知道,師父乃大人不失赤子之心。

(三)、教授講話藝術

師父教我們講話不帶語病,有一次大眾在一波堂修學《圓覺經》,課後師父教我們講話,很幽默的說:不可「那……那……我要講那……那……」,也不可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今天我要講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。

(四)、讚歎的方式

師父的言語切實、簡要而不繁雜,讚歎之語亦復如是,而且不會令聽者生起慢心。

在師父有生之年,我曾接收到兩次的讚歎。一次是在蓮鄉三樓,師父那時正在寫書;我與一位法師有事向師父稟報。說完後,無意間,聽到一句:「慧×不錯!」想再仔細一聽,沒了。另一次是師父搬到蓮鄉二樓外間,師父已經不寫書了。當時我打掃師父的寮房,正趴在地上擦地時,又聽到一句:「慧×很柔軟!」當時不曉得師父是指身還是心,想問清楚,師父不說了。

(五)、從著書看師父

師父的著作等身,如果沒親身經歷寫書之苦,很難體會師父之偉大。

我出過一本書,也寫過幾篇文章,在兩家佛教雜誌投過稿。注解經文和有感而發的文章,這兩種寫法相較之下,注解經文要讓前後文一氣呵成,前後井然連貫,實在不容易。比起寫文章,至少難上十倍。有感而發的文章,可以隨性發揮。雖說隨性發揮,卻也要前後呼應,要叫人看得懂的文章。是如同師父所說-以清淨心為體,從自性清淨心流露出如法之語,方能公諸於世,否則浪費讀者的時間,也浪費自己修行的時間。這種文章的寫法,可謂是用腦血寫出來的。如果這麼說,那麼注解經文,可要花十倍的心力,才能完成一本書。我才寫過一本書,還有幾篇文章,身心羸病困頓,遲遲未能復原。想到這裡,不禁想起師父,真的是為法忘軀,光是注解經文就超過四十本。

十、師父在蓮鄉

師父在蓮鄉。淨苑的每一個角落,都有師父的苦心;走在三十三天的階梯,仍感覺師父猶在蓮鄉。每有焰口佛事,總覺得師父在蓮鄉聽,因為放得好不好,師父知道。師父說過:「我住的地方,取名為蓮鄉,是因為那是我歸故鄉的地方。」

當師父還在蓮鄉時,我想其心已早登淨域。而今您老人家真的回蓮鄉了,我卻天真地想,您仍在淨苑的每一個角落,宣流二諦融通三昧印的法音。拱橋下有您晚年的背影;用齋時有您開示後,喉嚨哽痰的餘響;廣場有您做桂花油的清香;大寮有您山東饅頭的美味。您將正法沁透於生活中,為的是令一群傻徒兒們,能於修行中徹達理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