智諭老和尚圓寂紀念集
一、前言
那天早上,放下慧修師兄打來的對講機,再也顧不得還煮一半的菜,解下圍裙直奔蓮鄉。在師父寮房門外念佛,心裡好想進去看師父。可是又怕人多,空氣不好,影響師父呼吸。過了一會兒,心裡想大概好多了,因為每次師父生病,後來都好起來。過一會兒,師兄走到我耳邊說:「師父已經往生了,趕快念佛。」我愣了一下,接著不知怎的,淚水一直流。師父教我們,幫人家助念,不可以哭出聲音。但是此時此刻,實在是抑止不住那兩行淚水。再回到大寮,恍如隔世,幾乎不知道現在要做什麼。
後來從大寮門口往外看,每天都有好多人來念佛。看到那麼多人來,雖然不太認識,但好歡喜。因為師父很有德行,所以這麼多人來看他。人多到洗菜、煮菜都快來不及。
無法說師父的德行有多高深,只能就我親身接觸到的,略述一些。
二、樂說無厭
淨苑是弘法起家的道場,因為我有一位為法忘軀的師父。我看著他老人家,從自己行動自如在台上站著講課,還寫板書、表演;漸漸地,需要坐下來講,偶爾也寫寫板書;後來講完課,便需要人扶他下台,爬階梯回寮;接著上下台都要人攙扶,板書也由弟子代勞;甚至無法行走,坐著輪椅,要弟子抱著他坐上椅子,講話多些就會想吐,口裡必須含顆酸梅,他都還講課;最令我不忍的是,有一次師父生病,因排尿困難,帶著導尿管,他也照常上台、講課。在佛教史上要找到這樣勇猛的法將,真是難得!
在我當學長時,試講過佛綱之後,他老人家曾叮嚀過兩次,教我好好深入,將來要弘法。當時才十九歲,呆呆地點頭,不知道那是個重擔。不過因為師父交代,所以除了大四的畢業旅行和試教無法上山外,每週都回來參加念佛會。
上師父的課,心裏總喜歡在台下跟著他一起講,有時當他說上一句,猜中下一句時,真是高興。尤其是義理深處,那種思路被帶著突破的感覺,說不出的直捷了當。上了大三,課業較少,時常上山來。淨苑平時活動少,所以有多餘時間可以請教師父問題。當時師父剛開始著書,常常關起門來,但只要他房門一開,出來運動時,都允許我問問題。回想起來,還好當時知道要親近善知識,打下一些解門的基礎。
三、慈父苦心
師父培養弟子的原則是放手讓你去做,成敗自己負責。他不但教我們,更給我們機會練習。能走出多少天地,就看你個人的本事了。
記得,剛出家不久,師父要我們編《淨土藏彙粹》,這是件大事,居然放手要我們自己去闖。自從說要做以後,師父就不管了。過了好一陣子,有一天他突然問起:「你們拿什麼當桌子?」雖然從編書開始到完成,他只問過這件事,對我們而言,實在是終身難忘,因為在那段時間,他幾乎是用「漠不關心」來訓練我們獨立。連有問題請教都只限定一分鐘。有好幾回,真的是做不下去了,走到蓮鄉,見到師父的威嚴,一句都不敢說。就這樣,咬緊牙關,跌跌撞撞把它作出來了。
剛開始訂單很多,在我們面前,他沒有讚歎過一句,所以始終也不覺得它有什麼好,反正出了就是。
等出了那本不像樣的書以後,仔細回想起來,師父不是要我們編書,因為根本沒有資格編,而是他苦心要培養弟子。如果當年師父沒有這麼嚴格,讓我們走投無路,去發揮潛力,我不會知道一個人的福報是有限的,要很珍惜,才能勉強完成一件事;也不會知道什麼是修行人做執事就是只管把事情完成,不要去分別誰該做、誰做多少,即古德所謂「只知有事不知有人」的道理;更讓我深深感受,在僧團中,自己輕輕鬆鬆過日子,可能是別人很刻苦所換來的,享福正是損福啊!
到目前為止,這一生,還沒有做過比這件事更難、更苦的事。日後接手的事比起編書,簡直是小巫見大巫。這些都是他敏銳的眼光,為我們打下日後修行上稍稍可以吃苦耐勞的基礎,讓我終身受用不盡。真的很感恩他老人家在我初發心,就下這一片苦心,磨鍊這個不成器的弟子。
師父是很內歛的人,計劃的事,不經過時空的考驗,很少人可以跟得上他的腳步,看到未來的發展。淨苑能夠安定地成長,全在於他領航得當。而我們也都是被蒙在鼓裡,在他內慈外嚴的呵護下長大。他沒有要我們馬上體會出來,立刻回報,只是很厚道地默默栽培徒弟,或許有些事是等他走了以後,我們才會發現到。這就是我偉大的師父,令人敬仰的人格。
四、傾囊相授
「菩薩有微塵許善,思與眾生共。」師父如此教我們,他自己也這麼做。
第一次來淨苑就皈依三寶,上了舊大殿,已忘了師父開示什麼,但是他教我拜佛要兩步半,還想得起來那種慈祥的模樣。師父人胖,趴在地上還要說明,其實很吃力,可是他還是把我教會,雖然他之前從來沒見過我。以後每次上山,一見到師父二話不說,就是做他教我的這個動作,不管那裡是什麼地方;臨下山前也如此,常常起來額頭貼上些泥沙或小石子,他看了就笑,我也跟著笑。
有一回帶學長回山上,因為不是假日,淨苑沒上課。向師父要稿子校對,完成交稿時,師父從寮房拿出一條餅乾,每人分幾塊,最後剩下一個空盒,他說:「我們過午不食。你們誰發心,將屑屑用手指抹來吃乾淨。」雖然餅乾屑並不多,可是他教我們要惜福。
記得將去戒壇受戒前,師父找我們到懷安堂交代注意事項,其中有一項至今印象深刻。他說:「毛衣不要穿在裡面,熱的時候沒地方脫。」起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,經過慧修師兄再複述一遍,實在訝異師父連這小事都細心教。
常住遇普佛拜願次數不多,每次念的聖號又不一定一樣,所以調子常忘了怎麼唱。當時剛出家,師父還很有體力,每換聖號時,他會朝著我們,大聲地唱,好讓我們跟上,唱下來又是滿身大汗。
此外,師父的唱腔很好,法器也行,大磬、引磬、木魚都一一教。
日常生活也都教,上廁所小號用半張、大號用一張半的衛生紙;古人早晨洗臉用兩把半的水,水龍頭不可以大開,讓水嘩啦啦地流;冬天衣服要穿夠,不要縮著脖子;過年教我們包水餃、滾元宵;怎麼查《大正索引》、《望月辭典》;如何包書……經法、戒律更不用說了。在當時,他是師父,也是教授阿闍黎。
五、視徒如子
如果說名利當頭能不動心,師父是位模範。淨苑早期是窮,但是對方給常住的,只要有附帶條件,師父寧可不要。他老人家很廉潔,淨苑也相當清苦,但是我們沒有比別人少什麼,他已經盡力給我們最好的了。寮房雖不大,可是一人有一間,方便看書;平時有課上,有時間用功。他健康的時候,事情都擋著;我們是小孩子,只管長大,不用擔心其它的事。這種福報時間並不長,師父為我們擔業,實在衰退得太早了。後來請問他事情,常回答說:「不知道!」漸漸地讓我意識到,自己該長大了。這是在他搬到蓮鄉後,我最大的感觸-要幫爸爸照顧這個家。
他疼我們,很捨不得徒弟出坡太累。記得,那時新大殿還沒蓋起來,後山一片竹林。有一回到山上砍柴,從早上開始出坡,晚課前大夥從後山回來,個個灰頭土臉,遠遠就望見師父站在懷安堂門口,一副很對不起我們的樣子。我看了直想哭,扭頭趕緊回寮。唉!那輩子修來的福,能有這樣的師父?
師伯來找師父,看見一群徒弟,向師父要,他一個也不給。有些師兄離開常住,他會難過得吃不下飯,不知在外的師兄們,是否也如此想念師父?有一回上蓮鄉,一見到師父,他很大聲地問我:「常住有什麼不好?」我嚇得退到牆角。雖然很難體會得到他老人家的心情,但當時氣氛之凝重,使我想到「安僧」是個使命,好讓他老人家安心。
六、辦事俐落
師父為人正直,辦事乾脆。說要做就劍及履及,不會拖泥帶水,一延再延。交辦的事,過一些時候他會問進行得如何。假如回答的是其它搪塞的話,會立即訶斥說:「沒有理由!」讓你知道,要切實地重視這件事,一點不可馬虎。
記得師父要我們編書時,有一回,上蓮鄉問問題,話還沒說完,他就說:「把進度表交上來!」接著,什麼都不要聽了。從沒編過書,那裡知道進度怎麼定?如何配合?可是沒交出進度表,不敢去見師父;交了進度表,又要很拼才能去見師父。那段日子,遇到困難,沒有空去向他說有什麼難,也沒有空去想有多難,只能看著進度表一直做去,沒有選擇的餘地。有一天,菩薩聖誕,常住普佛,我稱念著:「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!」聲淚俱下,想著這一段摸黑打拼的日子,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光明,坐下來喘口氣?
後來想想,當時自己實在太笨了。可是也好,讓我後來養成,遇到困難,就是一邊念佛,一邊做去,說什麼都是多餘,唯有阿彌陀佛可以依靠。這種道理聽很多,但卻是師父用這麼不通人情的方法,才把我們訓練出來。原來俐落的背後,就是自己完全承擔,不推給別人,不拖延時間。
七、解義踏實
師父深入經藏,宿福深厚。教我們深入經法,從入名相、出名相開始。他從《大乘義章》選擇一些基本常用的,作成佛法綱要的教材。後來,為了培養住眾,便讓大家自己整理,還和我們審稿。師父充分地讓主筆人發揮意見,修定原本的佛綱教材;同時,也給審稿小組一再詢問主筆人的機會。依他的智慧可以很快完成的事,卻願意耗用體力,陪我們一起討論。
帶領修學經法是從「華嚴專修會」開始。輪講的人和師父圍坐一圈,其它人也可參與討論。師父看文的時候便戴上眼鏡,鏡眶早就鬆了,在鏡眶的兩隻腳繫著兩條黑帶子,所以不只戴眼鏡,還要綁眼鏡;不看文的時候又得解下來,才看得清大眾。一場討論下來,不知道綁了幾回合,師父真有耐性。
第一部修學的是杜順和尚的《法界觀門》,實在是深。師父要我們每個字、每個字講清楚,切實把資料查出來,這都是基本工作;還要找出作者的思路,甚至掌握作者的思想體系,目的在於開發自己的悟性。
這樣討論的進度每次都很少,正是愈少愈見功力。從學長時代師父就要我參加輪講,學習從每個字明確的定義,再到字裡行間推尋義理,義理要言之有物並且前後連貫,由點到線,由線到面,看清整體,再回頭畫龍點睛,這條龍便活起來了,而且,每一個麟片都閃亮亮的。點得出來,點得正確,才算沾上一些邊。
那是我修學諦理,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歲月。要一步步地思惟,不准含糊籠統、模擬兩可、怎麼講都行得通。假如當年沒有師父這樣逼著用功,我今天腦袋還是一堆漿糊,似有若無,一點也不管用。
八、老實修行
「老實」二字放在師父身上,再恰當不過了。他不喜歡高談闊論、說十分做不了一分的人。所謂「古道照顏色,典型在夙昔。」他老人家表演一場靠修行走過老、病、死的折磨,漂亮地回西方的戲。「持戒念佛」就是他領導淨苑修行的宗風。
師父教我們學戒要「但務實質,不重形式。」例如,結夏圓滿,在他領導自恣時,師父自己先發露懺悔。每次才開口說兩三句,便難過得痛哭流涕,哽咽得說不出話來。真佩服師父的善根,因為我剛出家時,自恣也會很懺悔地哭,可是後來都哭不出來了。而師父是每年都如此真心地發露懺悔,足見戒法在他內心的份量有多重。
師父來三峽開道場,就是為了清修,所以取名「西蓮淨苑」。在他老人家還拿得動念珠時,幾乎是珠不離手。他自己歡喜念佛,也希望弟子念佛。大四等著分發那一年,我利用暑假去打個人佛七,臨行前向師父告假。當七天圓滿回淨苑時,正巧碰上暑修會,師父講完課要回寮。我站在蓮風樓門口,跟師父說:「我回來了!」他看也不看一眼,笑嘻嘻地說:「再打啊!」我心想,真是開玩笑,這麼熱的天,還要我再打?日後看到他的修行,才知道,大熱天關在房間念佛實在沒什麼。
能走動時,他會一邊念佛,看起來很平常;腳不太能走時,坐在椅子上的時間就久了,不管是籐椅還是沙發椅,也很安靜地念佛,不會叫疼、喊熱,天天如此,不知道過了幾年;後來,坐也不能持久,大半時間躺著,也一樣安靜地念佛,直到他念完那最後一句「阿彌陀佛」。有什麼奇特?沒有。難不難?自己去試試就可以了解。
曾經看師父坐在蓮鄉二樓的椅子上,滿頭大汗,又不能起來走動,好奇地問師父說:「師父您身體不舒服,怎麼念佛?」師父好慈祥地看著我,獻寶似地說:「念佛就不感覺痛了。」當時,我好安慰,因為雖然在水深火熱中,還好師父有個清涼地可以休歇;也很讚歎,這樣有能耐的火中蓮,就是我的師父。
九、護法心重
在蓮風樓講課時,不論誰講,師父都到。學長時代,看著他高大的背影,走到講台旁的沙發椅,重重地坐下去。看了幾回,我很納悶地問法師:「師父坐椅子,為什麼都用摔的?」經法師解釋才了解,師父的腳力較差,可是他也照常來上課。搬到蓮鄉不能來時,有時也會聽擴音,知道我們上些什麼課。
學長練習講專題,輪到我時,恰巧目前的齋堂改建,懷安堂前的廣場,滿地是石頭、磚塊。那天下午,去請師父晚上來指導,他回答說:「外面亂七八糟,我走不出去。」那時候才知道,原來師父的行步竟然如此地困難!我拿圓鍬,勉強開出一條路,師父還是來指導。
平時念佛會,師父很重視住眾的出席,有時還會點名,沒到的要跪香。結夏上課、用齋、上殿遲到都要跪香。有一次,下午念佛時間到了,維那師告訴師父,沒人打法器,師父隨即按對講機給策進法師。聽到師父的訓誨,便各就各位。
冬季佛七,他老人家很注重。其它的課都可以給大家練習,就是佛七開示,一直是由他自己講,直到惠敏師兄回來。師父主七,整天都在念佛堂裡,看著他打坐,背都彎了,還是陪著我們用功。他要求外護要盡心,不能大意。曾經有一次,他從寮房匆匆出來,上舊大殿去。那是師父寫書的時間,不會出來的,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。一會兒他走下來,很鄭重地告訴大家:「我剛剛聽到有外人上樓的聲音,不要給人上去。人家是怎麼護持你們的,就要怎麼護持別人。」
師父後來只能進念佛堂講開示,便需要回寮。佛七圓滿,監香會帶居士到蓮鄉頂禮師父,他們都很感恩。去年佛七圓滿,照例帶居士去見老和尚,等他們走後,我跪下來向師父說:「他們都好法喜,師父您功德無量。」他馬上哭了起來。最怕師父哭,因為他身體不好,不能哭,我趕緊說:「師父,您放心,我們會把佛七繼續辦下去。」沒想到隔年,辦的竟是報恩佛七。
佛七中大迴向時,念到:「南無清淨大海眾菩薩!」眼淚奪眶而出,因為那有我最敬重的師父,您該在蓮池中,看我們辦的佛七吧!
十、結語
師父給我們的太多了,多到有時候沒感覺他已經走了。因為平常念的佛,是他教的;思惟的法義,也是他教的,有些該作的事,也是他教的;還有些習慣,也是他教的。不同的是,他不住在蓮鄉了。
師父在時,我和他說的話不多,因為除非他講課,如果是平常的對話,我聽不太懂師父的山東國語,所以老是搭不上線。
師父搬到蓮鄉後,我更少和他說話,因為偶一開口,請他住世,他就感動得哭起來。漸漸地實在不忍再要求,一向不太會說什麼的我,索性用眼睛看就好,不要亂說。現在師父也一樣用眼睛看我們,但可喜的是,他不用再受病苦折磨,可以自由自在,天天歡喜地行菩薩事業。
雖然要這麼告訴自己,可是只要一想到師父,不知道什麼原因,我的眼眶馬上就紅了。後來仔細想想,可能是因為:師父了解我,他真的是一位了解我的長輩。我敬重他、懷念他、更加捨不得失去這麼一位慈父。